打工口述史：惠州万人毛织厂，我与三个女工的露水情
口述：阿军（河南南阳人）
撰文：胖爷
打工者南下的理由，大抵都是相似的。而我来广东的原因，却有点与众不同。因为不满被家人安排相亲，我一气之下跑到广东。先是汕头，又到东莞，继而惠州，之后再度返回东莞。自此，在东莞工厂之间辗转十余年。
在东莞、汕头和惠州三座城市，我留下过或短或长几段情。而今，我们早就天各一方，但有些事，一辈子难以忘怀。如今物是人非，回首过往，更是感慨万千。这是我的故事，也是无数打工者的故事，更是一个时代的故事。讲出来，既是对过去的怀念，也是为了奔向更美好的明天。
时间回到2000年，不愿被父母逼迫相亲，年轻气盛的我，和他们大吵一架。随后，我找朋友借来路费，南下汕头，投奔一位远房舅舅。舅舅在一家工厂上班，无力为我解决营生，好在他打工时间长，多少认识了一些朋友。在舅舅朋友的帮助下，我进了莲下镇一家工艺品厂打工。
工艺品厂很小，只有五六十个人。第一次出远门，虽然安顿下来，但到底心里记挂着家乡。好在不久，在厂里遇到一位老乡，名叫高曲良。在异地他乡，见到家乡人，自然格外亲切。所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双汪汪。真不是一句虚言，只是今日不同彼时，人心也早没了当年的纯朴。
厂里员工大部分来自江西，因为我俩是河南人，很快成了最好的兄弟。高曲良早我一年南下，此前在莲下另一家工厂打工，社会经验比我丰富。
他有一辆单车，下班后，常带我去街边闲逛。放假时，我俩一起去看海。在工厂，我们同吃同住，无话不谈，情如手足。
因为这份情谊，消减了打工生活的苦与累。只是，好景不常在。没多久，他离开汕头，去了深圳。他姐姐在深圳帮他找到一个工作，工资比汕头高，又可与亲人相聚，他没有不去的道理。
高曲良离开汕头后，我心里空空落落的。烦闷无聊，经常去找舅舅。见面聊天的都是河南人，讲讲家乡话，闲聊几句天，多少可以缓解乡愁，慰藉孤寂。
有一日放假，我又去相聚。当时，在场还有几位老乡，男男女女。聊天时，一位老乡问我厂里还要不要人？我说，应该在招。又问他谁要进厂，是男是女。他指着一个女孩说，看，这就是她。
女孩名叫红霞，身材高挑，一身白色连衣裙，长发飘飘，披在肩上，眸子里闪着明亮的光。初初一个照面，我一时惊在那里。
我带红霞去工厂，问老板要不要人。老板见她清新纯朴，靓丽可人，当即将她招了进来。
我是红霞的介绍人，两人又是同乡，自然格外亲近。红霞的工位与我相邻，我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一有时间便和她谈天讲地。童年趣事，上学的经历，开心的过往，无话不谈，两人都很欢乐，两颗心慢慢靠近。
这天下了班，红霞说，阿军，天气这么闷热，咱俩出去喝点糖水吧。名义上是喝糖水，其实这是红霞正式向我发出约会的信号。
当晚，喝完糖水，我们又去逛了街。糖水很甜，走在路上，感觉空气都是甜的。不知不觉，夜深了。不得不返回工厂，快到厂门口时。我想起电视剧中的情景，对红霞说，你闭上眼睛，我送你一件礼物。
红霞双眼微闭，粉面含羞。我鼓起勇气，凑近过去，在她的脸颊上，留下了一个吻。正是这个吻，宣告我们的恋爱正式开始。从此我的生活柔情蜜意，日子好不逍遥。
当时，工厂里的普通状况，男少女多，青春年少的男女，渴望得到情感上的抚慰。因为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男孩子进厂后，找女朋友不说易如反掌，但多讲几句好话，真的不难。
我进厂不久，便听说这样一句话：如果一个男孩子，进厂十天半个月，还找不到女朋友帮你洗衣服。那么，这个男孩便没有本事。
当初听闻这句话，我觉得有点虚妄。但我没想到，事情竟然在我身上应验了。和红霞确定恋爱关系后，她主动承担起帮我洗衣服的责任。只是我心疼她，每每她在洗衣房洗衣，我陪在身边。待她洗好，我主动晾晒。我们的爱情，一时成为美谈，在工厂到处流传。
又一日，我与红霞刚出厂门，门口两个男子将我俩拦住。男子讲河南话，问我过得如何。我一听是老乡，也没想太多，实话实说，过得无忧无虑，很开心。接着，他又问红霞。红霞的脸色很难看，拉着我走开了。他们似乎认识红霞，但事情后来作罢，我也未多想。
过了一段时间，红霞留下一封信，不辞而别。读罢信函，我才知道，上回见面的两名男子，与红霞同一个镇，其中一人还和红霞谈过恋爱。他俩过来寻我，原本想找麻烦。大约见我身材高大（我有一米八个子），怕动起手来，未必能赢，故而才未动武。
红霞此番回家，受了他的胁迫，不得不成行。我人在车间里，望着她空缺的工位，心里一下子空空荡荡的。
好长一时间，我茶不思饭不香。下班后，更是借酒浇愁，几日宿醉不醒。上班时，连简单的工作，也出了几次差错，接连被主管点了几次名。
毕竟，青春年少，喜欢一个人，会奋不顾身去追求，而一旦失去，仿若天崩地裂。
混到年底，突然收到一封信，红霞寄来的，信中表达了对我的思念。我欣喜不已，提笔修书。自此，我俩重新建立起联系。
过年回家，父母又安排我去相亲。我向来对相亲有抵触情绪，加之心里有了红霞，对相亲对象更不满意了。我约红霞来我家，红霞懂事，有孝心，精心准备了许多礼物。父母已经为我物色了一位女子，得知我要带另一个女孩回家，死活不同意。
我反复争取，讲红霞的种种好处。母亲方才松口，让我先将红霞安排在我姑妈家里。待他们过去瞧了真人，若满意，后续再谈。但我并不知道，这其实是她的缓兵之计。
红霞住进我姑妈家，父母当晚过来，瞧见第一眼，便连连摇头，称她太瘦了，没有旺夫相。反正，若一个人先入为主，总会想各种法子拒绝。
我据理力争，还称若不让我带红霞回家，就和她私奔，年不过了，家也不要了。我妈哪里受得了，当即晕倒在地。事情闹得这么大，实在出乎我的想象，红霞觉得没趣，主动提出离开。而我，也不愿意真的当一个不孝子，我的初恋就此终结。
过了一个孤独的年，再度南下，这次到了东莞大朗。夜晚住在同乡的出租屋里，白天骑着单车，到大大小小的工业区找工作。
期间，还闹了一个小笑话。许多工厂的招聘启事，都有一句这样的话：出粮准时。前一年，我在汕头打工时，发工资就是发工资，到了东莞，看到“出粮”一词，我心中猜测，莫非厂里还放粮食？后来，才知这是白话，出粮意即发薪，是发工资的代名词。
大朗是毛织之都，到处全是毛织厂。我没有相关经验，找不到合适的。在同乡的介绍下，我学会了织机。有了技术，再去找工作，底气足了很多。
寻来寻去，寻到黄江南旋毛织厂招工。进厂面试，却被告知在东莞招的人，都要去惠州上班。我看到招工海报，厂房盖得特别漂亮。启事上图文并茂，南旋惠州工厂占地500亩，厂房宽敞明亮，很有现代化气派，里面银行、电影院等各种娱乐设施一应俱有，厂里的福利也好。
我面试合格，大巴载着我们一车人前往惠州。到了目的地惠阳水口镇，进了厂区，工厂文员跑出来迎接我们，端来茶水。还有专门的搬运工人，帮我搬运行李。
填写入职表，安排好宿舍，又带我们到食堂。炒粉、炒饭，想吃什么，便安排厨师做什么。当时，感觉特别温馨。这么好的工厂，自然要好好干下去。我打定主意，一定要做出名堂来。
初到一地，干好本职工作之余，便是结交朋友，以免孤独。最先引为知心兄弟的，自然老乡优先。老乡介绍老乡，便认识了更多人。下了班，便去逛夜市，喝啤酒，吃面条，虽然快乐，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这天厂里举办文艺晚会，我排在队伍中，听到前面两个女孩，讲河南话。其中一个，长得高，也漂亮，我一时动了念想。仔细听她们谈了一会儿话，找了个机会，由着她们的话头，插了一句话。
出门在外，用家乡话交流，更易获认可。我抓住机会，多讲了几句。其中一个平顶山的女孩，夸我话话挺幽默。就这样，我在她心中留下了好印象。
说来也奇怪，我们还真有些缘分。我当时买了一台傻瓜式的相机，次日我正拿着相机，走在路上。突然，看到她远远走了过来。我赶紧打开相机，待她出现在取景框里，赶紧拍下了一张照片。
然后继续假装给别人拍照，等她走近，我回头一看，哦，原来是你，打招呼问好，制造了一次偶遇。我指着相机，说还剩一点胶卷，想帮她拍张照片。
那时拍照还是稀罕物，她当然乐意。一来二去，熟悉了。后来，又出门拍了几次。再之后，自然而然地，开始约会。
约会的地点，要么河南饭店，吃个烩面或者焖面；要么，去影吧看部电影。大约因为初恋太伤心，如今再度有了怀中人，自然格外珍视。每天一大早，我跑去买早餐，送到她宿舍门口。
现在想想，我在爱情面前，太卑微了。用现在的话讲，她是当之无愧的女王，而我是毫无疑问的舔狗。
大约正因此，这份感情并未持续多久。我俩在一起的事，被她姐姐知晓了，她极力阻拦，理由很简单，她不可能嫁那么远。那时，交通不发达，外省爱情不被认可，就连同省不同市的情爱，也会被捧打。此类事情，在打工情侣中不胜枚举。
分手是她主动提出来的。我虽难过，却也无可奈何。只暗下决心，不出一个星期，一定找一个比你更漂亮的。
在此，插叙一个小故事。认识平顶山女孩之前，我曾对另一位工友动过心。那天晚上，我出去逛夜市，碰到一个女孩，身高足有一米七，配黑色连衣裙，一头秀发随风飘逸，身材极好。
我当时只是一个普工，极自卑，觉得配不上这么好的一个女子。我跟在她身后，走了两圈，每每欲上前搭讪，讨要名姓。最终，功亏一篑。后来，我曾后悔不迭。有些错过，一旦失去，便是一辈子。我以为，我们之间，将不会再见面。
那时临近年底，平顶山女孩和我分手后，回河南过年。下了班，我像平常一样去食堂用餐。工人们大部分陆续回家了，平时能坐几百人、热闹喧哗的食堂，此刻只坐了三两个人，显得极空旷。
我打了饭菜，看到一个女孩有点面熟，定睛一看，果然是在夜市遇到的高个子女孩。原以为错过了，结果又再度相逢，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端起盘子，坐到了她们对面。
从口音得知，她们也是河南老乡。她们说工友们都回家过年了，不知惠阳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当即插话，讲了几个地方，还说去过，很好玩。到时，我可以带她们去。
南旋很大，员工破万人。当时没有手机，想找个人，不知道厂区和宿舍楼栋，无异于大海捞针。分一厂二厂和三厂，我在一厂。又问了她在哪个厂，住哪栋宿舍。
这个女孩名叫雪儿，之后，我去她宿舍找过她一次。约她出来也没干别的什么，无非散步聊天。但这一次，我吸取了上次谈恋爱失败的教训。觉得不能太主动，太主动反而伤得很深。
找了雪儿一次，我便不再去找，让她营造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但说也奇怪，有些人只要见了一次，便会接二连三见到。即便我不去找她，但我们不久，又在工厂大门口碰面。我从外面游逛回厂，而她正好出厂买东西。
碰面了，自然要一起走走，于是，逛一逛公园，再当护花使者，送她回来。
自此，有了时间，我们便相约出厂，要么逛公园，要么吃个饭。我们都知晓对方的心意，却谁也没有把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有时，朦朦胧胧也是一种美，反而更让人怀想。
期间，发生了一件事。厂里一位同乡，一个女孩子，被几个小混混欺负了。我看不惯，上前讲了几句。结果话不投机半句天，几个混子才不管这些，直接冲过去，对我拳打脚踢。
继续后面的故事前，必须说明一下，我之所以敢打抱不平，是因为我曾学过武。没有正规的武馆训练过，和朋友学的。这位朋友曾在少林寺学过几年，颇有些本事。在老家时，我跟他学过一段时间，想着用来防身很不错。
何况，我的身高明显占优。面对几个混子，我是不惧怕的。但这事闹得动静挺大，被人报了警。工厂知道了，我虽是好心，但打架惹事生非，对工厂名声不利。因此，我被炒了鱿鱼。
找到雪儿辞行，自然不敢提被炒的事。只编了个借口，称叔叔在深圳做业务，让我过去跟他一起，干销售。讲完原因，又深情对雪儿讲，我们相识这段时间，感觉你方方面面很不错，以后你一定会有好的生活。我去深圳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只希望你心里记得我的名字。
我的话音刚落，雪儿的眼泪便哗哗地往下掉。见此情况，我一时无足手措。当即说，我不走了，不走了，我也舍不得你。
因为我已经被炒了，没有地方住。当晚，我拉着雪儿去看通宵录像。放了些什么电影，我们并不关心。我们只关心对方，谈了许多，以前、过去和未来。
越讲越开心，越讲越激动，我起了心思，想让雪儿一起跟我去东莞。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告诉我，我们认识的时间太短了，才二十来天，就跟我走，不太现实。
仔细想想，的确如此。最后，我决定不走了，就在旁边找了间小工厂。离她不远，可以再续情缘。
没过几天，厂里放假，我找同乡喝酒。结果喝着喝着，喝高了。一路摇晃，去找雪儿。雪儿见我如此，很是心痛，让我找个地方休息。于是，来到街上，找了个宾馆，开了间临时房。进了房间，洗了一把脸，回到房间，看到雪儿坐在床上，一下子清醒了。
正是那天晚上，雪儿让我见识了一个好女人的全部温柔。
这成了我们确定恋爱关系的开端，而雪儿对我的好，如今回想，仍让我感动不已。
当年，惠阳那边许多工业区正在开发，交通不便。因此，摩的应运而生。我的许多老乡，原本在工厂打工，工资不高，还不自由，干脆花钱买一辆摩托，跑车拉客，生意很好，比打工赚得多。
我受到启发，觉得在小厂打工，没什么前途，想效仿跑摩的。但买摩托是一笔大钱，我身上余裕不多，七拼八凑，还差一大截。
我找雪儿商量，请她帮忙把关，她也认为可以，支持我去跑摩的。我讲出实情，称手上的钱不够买车，问她可否先借我一点钱。雪儿问我要多少，我答二千。
当时一般工人月薪才八九百块，我一开口，便要借二千。相当于两个月工资，任谁都会迟疑。雪儿听了讲完，也是许久不开腔。
告别后，我一路返回工厂，心里想，实在有些为难雪儿了。过了几天，雪儿来找我，我还没开口问她，便见她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整整二千块。
请原谅我无法形容当初的感动，只记得我当时便将她抱起来，原地转了一个圈。我向她承诺，我每天挣的钱，保证完封不动交给你。
我辞了工作，买了一辆摩托，租了房子，开始正式的跑客生涯。我白天拉客，晚上九点，她要下班了，我准时出现在工厂，接她下班。回到租房，立马把当天赚到的钱，交给她。她将那些纸币一张张摊开，铺展平整，脸上露出过日子的幸福笑容。
现在想来，我还能感觉到当初的那种心情，那样的开心和快乐，现在再也找不到了。
一段时间后，雪儿死活不肯接我的钱了，说每次这样给她，很麻烦，不如我自己先存起来。时过境迁，现在早已找不到这样的好女人了。
然而，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却被我错过了。
跑了几个月摩的，连接各大工业区的道路慢慢修通了。工业区通了公交，跑摩的生意自然差了许多。加之，那时整天在外面跑客，几乎每天看到交通事故。有好几回，我亲历了其中危险，不免后怕。几番寻思，又生出前往东莞的念头来。
和雪儿商量，她同意前往东莞。回到大朗，进了一家毛织厂。到了年底，雪儿提出回家结婚，我那时才22岁，不想过早被婚姻羁绊，想趁着年轻，多拼搏，为以后的生活夯实基础。
雪儿没再多嘴，她先回了河南。不久，我亦自莞返豫。到家次日，便去找雪儿。我俩走在街头，雪儿告诉我，父母不同意我俩在一起，觉得距离太远。更重要的原因，打工时谈的男女朋友，不靠谱。因为这样的原因，我与雪儿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雪儿是对我最好的一个女人，也是我亏欠最多的一个女人。夜深人静时，我常常想，如果当初我果断跟随雪儿回家，我的人生是不是就会变成另一番样子。
只是，世间没有后悔药，时间不会重来。我的假设，也成了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现实。
再度返莞，到了2005年。我不再满足于在开织机，我向往人事部，吃管理餐，拿固定的薪水。从车间织机，到人事部，跨度太大。工作中，我发现保安与人事部经常打交道，不失为一条晋升之路。那时，保安的工资涨了起来，加之我个子高，于是决定曲线救国。
当保安后，我有了更多时间学习，报名学电脑，上函授大专，苦学各种本领，逐步从保安到队长，又专行政专员、行政主管、行政经理。
期间，我耳闻目睹了许多工厂情事。尤其当保安时，女孩主动倒追，而且不止一个两个。有女子几次三番，要我陪她去网吧上网，当护花使者。
更有一位江西姑娘，爱上了一位保安同事。在他上夜班期间，屡屡跑去找他聊天，言语大胆，夜色撩人。她明确提出，他们不同省，结婚不可能，但她喜欢他，愿意他和谈朋友。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我这位保安同事自然未能幸免，与她有过一段短暂的露水情。
不过，这已经是另一个故事了。
阿军在东莞的故事，胖爷将在下一篇文章中讲述。欢迎请关注胖爷，更多精彩等着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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