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台湾劳动党对50年代台湾白色恐怖的基本立场(1993)
陳映真∣台湾“劳动党”关于台湾五○年代白色恐怖政治案件的基本立场（1993）@林书扬@第三届林书扬文论与实践研讨会@台湾劳动党
文章出处：陈映真全集（14）第176至185页
写作时间：1993年
初刊版本：1996年12月《劳动党三届全代会以来中央文件选编》（劳动党三届中央委员会秘书处编印）
圖片取自陳映真：当红星在七古林山区沉没
今年五月底，建筑工人曾梅兰在台北六张犁找到他的胞兄徐庆兰的墓。徐庆兰是农村的农业工人，生前是花生油坊的工资劳动者。1951年左右，他在故乡苗栗和中共在苗栗铜锣的地下组织发生连系。次年，特务人员逮捕他的时候乘隙逃亡，52年被捕，不久枪决，尸身没有发回。四十年后，曾梅兰苦苦寻找的墓石才被发现。
不料以徐庆兰的墓为起点，一口气发现了命运与徐庆兰相同的两百个坟墓。1950年到1953年，国民党当局以「匪谍」罪名，枪杀了四千名左右，长期监禁了八千人左右（这还是保守估计）。这就是著名的「白色恐怖」，指的是以「共产党人」的罪名，大量秘密逮捕、拷问、枪决和投狱，造成长期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互相怀疑、互相陷害自保的恐怖气氛。六张犁公墓上两百个孤坟，便是当年白色恐怖中遭国民党处决后草草掩埋，四十年后才重见皓皓白日于今天。
圖片來源：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
圖片來源：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
圖片來源：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
由于国民党的长期反共宣传，有人也许会说，既然涉嫌共产党，被杀也没办法了。这是因为在国民党宣传下，很多人相信共产党人是该抓该杀、死有余辜的恶棍。
那么我们就看看徐庆兰是什么样的青年。他是佃农的儿子。由于家贫，学历只有日据时代小学（公学校）的程度。他为人孝顺父母、友爱兄弟。田里的活，他干得又好又快，村子里出了名。农地改革前，地主把佃给他们的田收回去，徐庆兰到花生油坊当工人养家。他正直、勤劳，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是一个品质很好的农村青年。
六张犁公墓的那两百个墓石下，埋葬着不少像徐庆兰那样正直、有理想的青年。他们有医生、有高等知识分子、老师、新闻记者，也有许多农民和工人。
这些人到底为了什么而走在一起，前仆后继，死而后已？
十九世纪中后，西方帝国主义把侵略的利爪伸向东方，伸向中国。我们台湾的淡水、基隆、台南和高雄四港，就是耻辱的《天津条约》下，和大陆许多港口一道被西方武力强迫开港。此外，外国资本、商品和政治压迫、经济掠夺汹涌而至，中国沦为悲惨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而台湾则在甲午战后沦为日帝完全的殖民地。
为了解救中国于危亡，许多仁人志士都在问：中国该怎么办？中国该往何处去？
这时，中国的工人阶级认为，当时的中国，是由官僚资产阶级（利用政治和国家权力，透过办银行、办商业，利用财政权力等手段收夺自肥的资产阶级）、买办资产阶级（为外国资产阶级掠夺中国而分润利益）和地主阶级所统治，这是帝国主义下中国危亡的根本原因。因此，中国的劳动者认为，中国的工人和农民，首先要联结成坚固的同盟，并且以这个同盟为中心，进一步扩大团结爱国的、反对帝国主义的民族资本家、知识分子和市民，共同推翻代表上述官僚资本家、买办资本家和地主阶级的国民党统治，建设一个由中国工人和农民阶级所领导的新的民主自由的国家。
从1920年初，无数的中国工人、农民、知识分子……为了这个理想，投向了革命。1946年以后，越来越多像徐庆兰那样的热血、正直的台湾青年也投向大时代的洪流。
就是这样的理想、这样的运动、这样的人，长期被诬蔑为该杀该死的「匪」类。不因为什么，只因为世界上不问中外的剥削者、掠夺者和既得利益者，对于工人和农民要求废除人压迫人、人吃人的传统制度，建立由工人和农民和广大勤劳人民当家的公平正义的社会这样一个运动，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因此，从二十世纪初开始，无以计数的、为了工人和农民的真正的解放、为了打倒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为了民族的自由与国家独立，为了世界的和平、正义与进步而斗争的劳动者、农民、穷人、知识分子和各种社会运动家，在欧洲、在东方、在辽阔的第三世界，都不断地遭到地主、贵族、军阀、资产阶级和帝国主义的警察、侦探、军队和法院百般侦查、秘密逮捕、残酷拷打、问吊、投狱和枪杀……并且对他们进行广泛的诬蔑，说共产主义是危险的思想，充满了残酷、错误和阴谋。共产党人是国家、教会、自由社会凶恶的敌人，却往往带着蛊惑人心的假面，因此必须加以赶尽杀绝。
然而，从二十世纪初，一个反对世界资本主义体系，也就是一个反对世界资产阶级对世界工人无产者的剥削体系的运动，亦即世界各被压迫民族、被压迫人民和被压迫阶级自求解放的运动，也就是国际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运动，不断地在血泊中发展，坚苦卓绝、前仆后继。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大量殖民地半殖民地取得了独立，对世界大资产阶级、帝国主义者和殖民主义者造成巨大损失。然而，他们不但不甘于损失，而且变得更加反动和凶残，在战后世界范围内，逐步强化对工人运动者、对民族解放运动者、对进步的知识分子、工农、教授、文化人进行全面的扑杀运动。而美国尤其在旧帝国主义英、德、法、义、日本各国在二次大战中崩溃的战后，「挺身而出」——成为镇压各国各民族工农运动的刽子手。到了1950年6月25日，韩战（按：朝鲜战争的台湾惯用法）爆发，世界范围内的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对立，左右对抗、帝国主义和民族解放的对决，达到了高潮。在全球范围内形成了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剥削者和被剥削者的两大阵营在军事、政治、思想各领域的广泛对抗结构。这就是世界冷战结构。
台湾民众文化工作室供图
1949年10月，经过二十多年的国共斗争，中国工人阶级的新国家宣告成立。代表旧时中国官僚资本家、买办资本家、地主阶级和大资本家的国民党流亡到台湾来、风雨飘摇，真是穷途末路、朝不保夕。
但1950年6月，韩战一声炮响，美国为首的世界资本主义国家立刻宣布军事干涉朝鲜半岛的内战。台湾海峡立刻被第七舰队封锁，美国宣布了支持、援助和巩固国民党在台湾的统治，悍然干涉中国内政，把台湾变成美帝国主义反对新的中国工人国家的军事基地。
而恰恰就在美国全面援助、巩固国民党政权的条件下，在美国完全默许之下，国民党不惜大量冤杀，不惜大量制造冤假错案，展开了株连广泛的政治肃清，进行广泛的秘密侦捕、酷刑拷打、投狱和刑杀。六张犁公墓上两百个小小的墓石上，都刻有执行枪决的日期。其中绝大多数都在韩战爆发的1950年6月25日之后。换言之，国民党这次凶残的屠杀，完全是在美国军事、政治、外交上毫不犹豫的支持下，肆无忌惮地进行的。
但如果我们把眼光放得更开阔些，我们就会发现世界「冷战秩序」的形成，正是韩战前后世界上无数的白色恐怖所谱写完成的。1947年，在土耳其和希腊，美国占领军和当地反动派杀害大量的「共产党人」、民族主义者和进步工人与学生。1948年，美国麦克阿瑟将军和韩国总统李承晚联手在济州岛集体屠杀了七万农民，以镇压左派农民的蜂起。在美国，反动参议员麦卡锡在韩战后发动了清共恐怖，使成千上万的工会领袖、教授、文艺工作者、文化人、科学家被调查，被迫离开工作岗位，言论、发表、思想等自由因「反共」名义遭到严重摧残，逼得不少优秀的艺术家、知识分子流亡欧洲。在日本，韩战后美国占领当局与日本旧战争派合作，从政府、高等教育、工会、文化传播机关……大量清洗被视为共产党人、社会主义者、工会运动家、农民运动家、进步知识分子、导演、作家和教授、科学家，迫使他们离开工作岗位。在南非，一直到今天，反对种族隔离，主张黑人平等的社会、政治、经济权利与地位者，大量以「共产党人」的「罪名」被拷打致死、失踪、判刑、杀害。在印度尼西亚，60年的一次反共肃清，杀害了三十万人。在马来西亚、在菲律宾、在中南美、在阿尔及尔、在非洲……成千上万无从计数的人们，戴上「共产党」的帽子被追捕、刑杀，至今不绝。因此，台湾50年代残酷的白色肃清，还应该放在这样一个世界史的框架上去认识，才能明了其中更深层的意义：世界上勤劳的人、贫困的人和在不公平制度下受苦的人，在自求解放的斗争之中，都面对着同样艰难的命运！
那么，台湾的劳动者应该怎么理解台湾50年代的白色恐怖历史，至此，也可以思过其半了。
（一）包括台湾的白色恐怖在内，世界白色恐怖的性质，是资本家、地主、殖民主义者和新旧帝国主义者为了镇压工人、农人和穷人起来反对人压迫人、人剥削人、大国压迫小国……而进行的暴行。无数工人、农民和进步的知识分子，为了工农劳动阶级的解放和自由而英勇战斗，最后付出了最宝贵的生命。他们是工人阶级最忠心、最勇敢、最优秀的儿女。
（二）美帝国主义一贯善于以「自由」「民主」「人权」来装扮自己。但全世界残酷扑灭工农劳动者的暴力恐怖，无不在美国以经济、军事、政治、外交所支持的反共、法西斯、军人专制政权的特工军警所执行。台湾工人阶级一定要从六张犁公墓事件中认清美帝国主义的真面貌。
（三）台湾白色恐怖，对工人阶级而言，起到这样的作用：
（1）白色恐怖的暴力所造成的威吓作用，巩固和确立了国民党政权。这个政权，是过去骑在中国工人、农民、民族资本家、爱国知识分子头上肆意压迫，勾结外来势力，荼毒中国的旧政权的延长。
（2）在美国强有力的支持下，在白色恐怖造成的威迫下，国民党在台湾建立了高度独裁的政权，以「反共」「国家安全」的名义，进行周密的特务警察统治。这首先就以「保密防谍」的名义，剥夺台湾工人阶级一切团结权、争议权和协商权。发动劳资争议，组织独立工会的人，立刻会遭到老板、政府、特警指为「共产党」，轻者约谈，重者拘捕侦讯，工人阶级毫无权力可言，在戒严体制下，几十年来只能任外资、官资、私人资本任意压迫与剥削。
（3）因此，1950年后，台湾无法阻成独立自主的工会。国民党、特务、工人叛徒、资方走狗全面掌控「阉鸡工会」，不但对工人无益，反而成为资方和政府帮凶，加害工人的权利。数十年来，工人工作权没有保障，生活水平跟不上，社会政治地位低下，成为资本压迫下的工资奴隶。这一切的根本原因，是台湾利用白色恐怖，把工人运动、工人为促进自己的权益、改善自己的生活的一切活动和运动、组织，都打成「共产党」，对工人阶级进行严密打压，来保证资本和企业的绝对利益。
（4）80年代中后，戒严「解除」。台湾资产阶级为了继续压迫台湾劳动阶级，目前朝野两党都在炮制新的白色恐怖，宣布台湾潜伏六万个「匪谍」，要制定「间谍法」，企图利用过去的反共恐怖，制造舆论，在必要时重新展开反共白色恐怖，用它来继续镇压、打击台湾工人进一步为自己的生活、权益的改善所做的斗争，企图使台湾工人在反共恐怖下永远做资产阶级和资本驯服的奴隶。
（5）回顾台湾的现代和当代历史，工农阶级运动兴旺，工农劳动阶级的社会、政治和历史地位就高；反之，则沦为沉默、悲惨、无助、被人漠视的存在。1920年代，在文化协会、农民组合、台湾共产党、民众党、台湾工友协会的领导下，台湾工农劳动者意气风发，创造过光荣的历史。光复后，台湾工人阶级在数量上空前增大，但因为白色恐怖的戒严政治，受到最全面的分化、压服、愚弄、任人宰割。
因此，我们要认识到：
（a）「白色恐怖」，追根究柢，是压服、摧残和消灭工农劳动阶级运动的暴力政治，对此，我们要有独立、清醒的认识，对统治阶级为「白色恐怖」所炮制的一切对工农阶级运动的歪曲、诋毁加以批判，坚持反对旧的和新的白色恐怖。
（b）台湾工人阶级是美蒋白色恐怖结构长期、直接的受害者，是台湾工人阶级任人榨取、压迫的沉重枷锁。揭发白色恐怖的历史、批判白色恐怖的舆论，是台湾工人运动重要的思想内容之一。
（c）台湾工农劳动者，在具体的六张犁事件问题上，基本拥护「台湾地区政治受难人互助会」和「五○年代白色恐怖政治案件处理委员会」的方针和立场：
1. 以「废除国安法」为终极目标。
2. 有关单位应及早开放并公布过趣的政治案件处理档案。附带死刑者下葬地点。
3. 对冤案、假案、错案应与赔偿。
4. 对法外迫害（如对刑满者、不起诉者任意居留、监禁）应予补偿。
5. 应即停止对前受刑人及其家属的特别管制和歧视性待遇。
6. 应暂停六张犁公墓的迁移计划，并拨地建塔安灵。
（d）劳动党将坚定不移地，为了反对和防止朝野当局正在预谋炮制新白色恐怖而斗争到底！
圖源：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
